外伤导致视网膜脱落

我的世界是一间盲人影院


「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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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凌

喜马拉雅FM“听见生活”原创系列第2个故事

蔡磊的额头现着一处红肿,和他脸上超越而立之年的深思表情有点不相称。

“这是电线杆撞的”。前两天北京刮大风,上班过十字路口时听不清车声,走错了方向,盲杖没有探到眼前的电线杆,一头撞上去。这样的事情随时会发生。

在高碑店附近朝阳区残疾人就业中心二楼的“盲人梦工场”里,蔡磊的工作是检测公司专供盲人使用的手机读屏软件,像过马路一样,每一处需要认真去听,也像过去从事的按摩,需要手指对键盘的极度熟练。

在他的同事王雪背面坐着,眼前摆着两台座机,随时需要接听客户打来的电话,销售公司的读屏软件和提供售后服务。不大能想象得出,一年多以前她还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琴师,或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。前一段软件出了一个小问题,咨询投诉的客户电话特别多,她的耳朵听到发疼。

如果周遭的世界是一部电影,普通人可以一边看一边听,盲人需要把整部剧情听出来。但总有一些情节是不发出声音的,譬如那根让人一头撞上去的电线杆,或者王雪演奏钢琴时眼前的乐谱,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。

他们想要的,只是给这些段落加上提示,让他们能够努力去倾听和触碰。

三个指头的俯卧撑

蔡磊的出生地在遥远的云南,原本是个普通的乡下男孩,干着农活也捣着同龄孩子的蛋。九岁那年,他眼里的世界开始随视网膜一片片脱落。

贫穷的家境延误了治疗,病情递进成视神经萎缩,去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。视觉消失,最后完全失去光感。

接下来的事情,是慢慢接受这个事实。在乡下,有了活下来这个最重大的前提,其它的一切都是需要去适应的。“如果突然来可能会接受不了,处处是困难”,像是盲人歌手周云蓬在一首诗里提出的“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”。

好在从前的世界并不是完全消失了,它保留在蔡磊的记忆里,“有一种清晰”。眼前并非外人想象的黑暗一片,闭上眼,仍旧会有一张桌子,一头牛的形象,和先天失明的状态不同。

比蔡磊小两岁的王雪也不是先天失明。她失去视觉的时间开始得更早,生下来就有青光眼症状,也拖得比蔡磊更长,眼下仍有光感。她记忆中没有蔡磊那样鲜明的记忆轮廓,却有更柔和美丽的光影,喜欢看一朵花,一片草地,她喜欢看那些细小的花,却从没有真正看清楚过,譬如不知道小昆虫是什么模样,“苍蝇蚊子,问了蔡磊才知道”。至于蜘蛛,她是玩一个模型弄明白的。

在真正失去视力之前,她保留着一次最美好的记忆:八岁时和一群男孩子一块踢足球,虽然她只能影绰看到那个滚动的圆形轮廓。

疾病把他们从昨日的世界里甄别了出来,王雪一直在盲校上学,蔡磊也从四年级由普通学校转入特教,开始步入失明的人生轨迹。在学校里蔡磊功课一直出于前列,但是到了初中毕业,他和同学们一样缺乏选择:继续上高中,花费昂贵,一年下来要两万,考大学的机会渺茫。就读中职,从事盲人的天然职业:按摩,对于农家子弟的他来说似乎是命中注定。

相比之下,出生于内蒙古省会呼和浩特,家境更好的王雪看起来要幸运得多:她上了青岛的全国独一家为盲人提供普通教育的高中,考取了北京联合大学,这是全国仅有的两所设有特教学院的普通高校之一,专业是音乐表演。看起来她和蔡磊完全没有可能未来相聚在同一个写字间里,在一张桌子上吃叫来的外卖。

推拿职校里的课程比想象的复杂,仅是中医基础、经络针灸理论就学习了两年。以后去广东一家按摩院实习,先是在同学身上互相练习,再是给客人上钟。专业学习之外,还需要体格力量锻炼,扎马步,举哑铃,做俯卧撑练习指力,先用五指,再逐渐减到三指,力量大的同学能用两指撑起来,身体单薄的蔡磊只到三指,30个一组,早中晚各做三组。蔡磊在学习中仍旧很认真,毕业后考取了难度很大的医疗按摩师证书,“全国每年只能考过来个”,属于医疗技术人员,可以独立开店,和一般短期培训的所谓按摩师不同。

职校期间看起来也有别的人生可能,被蔡磊主动放弃了。中国年举办残奥会,体委到蔡磊的学校来挑选一些人从事体育竞赛,蔡磊的一个同学入选了五人制足球队,作为队长在残奥会上获得了银牌,当时蔡磊曾经被选入盲人篮球队,“我说不去,别折腾了”。当队长的同学退役后进了地方残联,算是不错的待遇。至于少数上高中考大学的同学,蔡磊发现,他们毕业后仍旧和自己一样从事按摩。

王雪在大学里的经历,多少像是蔡磊想法的印证。虽然专业叫做音乐表演,实际是主修钢琴调律,这似乎是盲人在音乐上的唯一出路。大学里只有两个专业:推拿按摩和钢琴调律,“我一样也不想选”,出于无奈选了调律,实际上她毕业后一天调律也没干过。从小在家中学习弹电子琴和钢琴的她,梦想是成为真正的音乐家,但这对盲人几乎不可能:国内缺乏盲文乐谱,甚至需要去英国国家音乐学院借,老师也不愿意教盲人学生。

在校期间王雪参加了以“千手观音”著称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图,节目总是排在千手观音之后,王雪在民乐团里担任琴师,演奏的是一种叫做“电子合成器”的乐器,因为在民乐团里没有钢琴的位置。在艺术团里呆了一年多,五湖四海演出,去过泰姬陵,也“看”过日本的樱花,旁人看来这是令人艳羡的职业,王雪却更多领受了颠沛之苦。不分黑天白夜,生活无规律,往往是深夜吃上饭后直接回宾馆睡觉。没有底薪,完全靠演出提成。台上风光一会,谢幕时观众或许上来握个手,幕布一落,只认识一块演出的几个人,感到特别虚幻。

“我还是喜欢朝九晚五的生活”。离开了残疾人艺术团的她,毕业面临的选择和蔡磊一样狭窄。

创业和打工的轮回

离开校门的蔡磊,进了昆明一家盲人按摩店打工,吃住都在店里。

“一睁眼上班,闭眼下班”。蔡磊用正常人的语式描述。睡觉就在按摩床上,没有周末休息,因为周末顾客更多。有事情才会出店门,基本不消费,一具具顾客的身体,是他和世界的主要联系。日复一日的劳作重复了两年多,小有积蓄的他有了自己当老板的想法,找到一个中职同学合伙开店。

做老板的角色有别于打工,辛苦却一般无二。“操心多,连一颗螺丝钉掉了也得自己动手”。小小一家按摩店,牵涉工商、税务、环保、消防、城管各家口子,一家家需要自己跑下来。辛苦之外,更严重的是不可测的外部风险,让一切愿景成空。蔡磊的第一家店因为周边拆迁顾客减少,第三年黯然关张,算下来没赚没亏,白赔上几年的辛苦。

蔡磊从昆明回到出生的石屏县,也回到了打工的角色,在残联的按摩培训中心担任教师,也上手干活。这份工作薪水不高比较悠闲,还能常常回家,但悠闲并不是年轻的蔡磊想要的,“总想折腾一下”。一年半之后,蔡磊又回到昆明,继续在按摩店打工,但也随时存着创业的心思。两年之后,他再度与人合伙开店。这次的投入比前一次大,两人总共投入近30万,借款就有十五万,蔡磊的借债主要来自大哥。

这一次陷得更深。推拿店开张不到一年,昆明市政规划大变,原来所处的商业街变为快速路,马路开挖改造,人流近乎绝迹,除了逐渐清盘退出别无他法,在转让商铺和收尾过程中枝节丛生,以往相熟的顾客,因为退卡的细节纠纷也翻脸叱责,蔡磊好歹顶了下来,却背上了沉重债务,往后几年的收入都用于填坑了。这次的失败,几乎彻底击碎了蔡磊的创业梦,“我发现自己适合幕后,不适于在台前。”

年,蔡磊成了盲人读屏软件的用户。由于经常在论坛上发帖,反馈交流使用体验,他成了软件公司的兼职客服,在不景气的推拿店生意之余有了一笔收入。年推拿店清盘后,他来到了北京高碑店的“盲人梦工厂”,成为客服部门的员工。

退出残疾人艺术团,王雪没有过认真做过创业梦,毕业后来到北京靠琴艺生存,在一家琴行附属的培训中心做钢琴老师。工作辛苦,从早到晚要手把手指导十几个学生,说无数的话,嗓子吃不消。上下班要坐公交车,司机常常不按报站键,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。王雪很喜欢这份每天能触摸琴键,聆听肖邦莫扎特旋律的工作,只是太累。

三年后她离开了这个中心,改为在西单地下广场一家黑暗餐厅和王府井皇冠酒店大堂弹琴,加在一起月收入三千来块,和在培训中心差不多,也跟蔡磊在推拿店干活的收入相当,这似乎是残疾人收入的一条等高线,无论你是触摸琴键还是人体骨骼。黑暗餐厅光线太暗,医生告诫她不适合青光眼患者常呆着,后者离地铁口有一段距离,上下班不太方便。年,王雪终究告别了琴键,来到了“盲人梦工场”当销售员。一年后,告别了按摩床的蔡磊坐到了她背面,最初看来走势高低悬殊的两条人生曲线,因为共同的盲人身份最终交会。

眼下她有两架钢琴,分别在妈妈和奶奶家,但都很久没有弹了,需要调音。但她的“创业梦”依旧和琴键有关。“如果离开这里了,我想开一个琴行”。虽然开琴行和蔡磊做推拿店老板一样辛苦,也需要资本投入,但她还是会像在培训中心一样觉得开心,“曲子还在心里,说捡就能捡起来”。

一场尴尬的电影

在从县城回昆明打工和开店期间,蔡磊谈过一个女朋友,是按摩店的同事。女朋友一只眼萎缩,但另一只勉强能看见。

两人的恋爱开始得很平淡,“没有那些想象中的轰轰烈烈”,也没有谁正式地表白。双方都在店里居住,当着同伴们,没有太多个人空间。想呆在一起了,就出去压压马路,一直到分手,也没有太亲密的接触。恋爱中的蔡磊会想象恋人的面容,伸手触摸脸庞的轮廓,存在心里。

回忆起来,恋爱没有带给蔡磊很大幸福感,更多的是压力。“就是想到要跟她有个结果,才决心再次开店”。第二次创业中,有部分视力的女朋友陪着蔡磊去跑各种部门,减轻了他不少困难。但推拿店开到中途,两人还是分手了,原因或许正是蔡磊的过度投入创业,没有时间陪年仅19岁的女友。

“她比较小,追求小惊喜、小浪漫”。蔡磊不长于此道,时间又捉襟见肘。身为盲人按摩行当里稀缺的女性,女友自然不乏人追求,最初看上蔡磊的靠谱、沉稳,逐渐变成了“单调乏味”的短板,两人开始无穷尽的矛盾争吵,等到女友最终离去,蔡磊已经感觉不到多少难过,“皮了,太累”,差不多同时,推拿店的生意也跌入低谷,眼前似乎真的一片漆黑,只能硬着头皮摸过来。

这段恋爱之前,蔡磊已经失败过一次,对方是一个视力正常的打工女孩,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“触电”。两人在网络上相识,蔡磊知识面宽,脑子灵活,女孩遇到什么小问题会找他出点子,两人聊得很投机,虽然知道蔡磊是盲人,女孩也没有回避。后来蔡磊从县城到昆明办事,顺便约了女孩见面,两人去看了一场电影。

这是蔡磊生平少有的几次看电影,却成了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场。黑暗的电影院里,蔡磊拄着盲杖,被她牵着走向座位,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,像是无数根针灸落在身上。银幕上演的什么完全忘记了,只记得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。走出影院之后,女孩告诉蔡磊自己很尴尬,两人仓促地道别。女孩的家人知道她和一个盲人在“勾搭”,督促她断绝关系,二人从此再无联系。本来就没报希望的蔡磊,确认了隔在盲人和正常人之间的那道幕布,很难真的取下来。

此后的蔡磊,对于婚恋的态度变得现实,“眼神好的人凭什么照顾你”,而在盲人世界里,从特教学校开始,身边的盲人女性比例就只有百分之十几,要成家是很困难的事。从第二次恋爱失败到现在,他没有新的情感经历。

王雪则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的失败,也是和一个健康人。

男方曾是国家残疾人艺术团的工作人员,以后当了教师,两人同在艺术团时聊得来,但谈恋爱是在双方离团之后。提到两人的交往,王雪似乎在记忆中尽量淡化这段感情,“他对我算有好感,但也说不上多喜欢”。王雪的眼睛看上去比正常人更大而莹亮,脸庞娟秀,虽然带着一丝盲人特有的深思,仍然显得美丽,男方曾经告诉过她,眼下回想起来却适足引人心痛,“长得好又怎样,人们夸奖了你,总要加上后半句三个字‘可惜了’”。王雪和他的感情也正是如此“真可惜”,遭到身为独生子的男方父母的反对而失败。虽然从一开始就像蔡磊一样,做好了失败的准备,不计较男方,但这段为时不长却投入不浅的恋情,仍旧给王雪留下了深重的挫伤,“盲人和明眼人完全出于感情而结合,是不可能的。”她说。认识到现实,王雪打算一个人先过着,“有机会再说吧”。从小父母离异的王雪,对于婚恋不敢有过高期待,却也不想一味凑合。

身为“物以稀为贵”女性盲人,王雪仍旧感到沉重的受限,“婚恋标准往下降了好几格”,家庭安排都相亲对象包括毁过容、没上过学或者有其它残疾的,相处起来毫无共同语言。如果找另一个盲人,“凑一块儿也困难,只能说做个伴儿。”这使她慎于与有好感的盲人伙伴尝试交往。

相比起周围的伙伴,蔡磊和王雪经历的,已经算是幸运的失败。他们大多数人一次恋爱也没有经历过,包括王雪的大学同学们,只能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。

除了视力,我们没有什么不同

来到北京之后,蔡磊起初仍然干售后服务的活儿,打很多个电话,但他熟悉电脑操作,不久就兼职软件测评员,半年前脱离了客服行列,成为专职的测评技术人员,工资也涨了几百。这并没有让他很满意,因为离职的前任拿得更多,态度却不如自己负责。

他的工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手机,从百合老人机、华为到盲人定制手机,只是没有自带读屏软件的苹果,工作是代替用户找问题,把真问题反映给技术部门,“算是一道桥梁”。

王雪和伙伴们的工作则由从前的销售加上了客服,变得繁重。除了接电话过多会耳朵吃力,更主要的是心理压力。客户本身是盲人,使用软件中会遇到很多问题,往往心态焦急,语气很不客气。有时疑心销售人员是骗子,有时不相干的问题怪到软件上,譬如加入一个需要认证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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